深秋,树上的叶子大多已经枯黄,不时有几片调零的叶子随风飘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一手吃力地拎看沉甸甸的一兜水果,一手抱着几个纸包,步履艰难地走着。不时,她停下脚步,将水果往地上一放,稍歇一会儿,然后又颤巍巍地向前跩。
好不容易上了楼,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探视病人的时间还不到,她无力地靠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半闭着眼,耐心地等待。
“哟,老太太,您这么早就来啦!”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动了她。她急忙睁眼一看,是护士小刘。小刘笑嘻嘻地走到她面前,“我把他叫醒吧?您先看看,早点儿走,免得太晚了车挤。”
〝不用了,让他多睡一会儿吧。我等一等。”望了望窗外,她凄怆地说:“唉,我也看不了几回喽,往后天气冷了,我就来不了啦。只能等明年开春再来。那时候,我自己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您别这么说。您身体硬硬朗朗的,对他来说,也是福气。”望着她那老态龙钟的孱弱之躯,小刘感到一阵辛酸。
“是呀。也只有我来看他了。可我已经七十三了,还能活几年?唉,到那时候,你们就多费心吧。老人哽咽住,说不下去了。
探视时间到了,小刘赶快进病房,将石峰叫了出来。他四十来岁。呆板苍白的面孔,配上呆滞的目光,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病了多年的慢性病人。
〝妈〞他干巴巴地叫了一声,眼晴盯住老大太带来的食品,将那几包糕点和水果一抱,转身就往病房里走。
小刘一把将他拦住,“这就走啦?跟你妈说几句呀!”石峰低着头,嗓子里不知咕噜了两声什么,继续往里走。
“老大太这么大岁数了,大老远的来一趟多不容易,你们娘儿俩聊几句。”小刘拉住了他。他站住了,低着头,木呆呆的,面部毫无表情。老人也呆呆地望着他。双方沉默了一阵子。
“唤,你让他回去得啦。还是那个样子,没有变。”老人摆了摆手,对小刘说。小刘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石峰已经进了病房。
目睹这一切,我过去安慰了老人几句。她就像遇到知心人似的,向我倾吐自己痛苦的遭遇。
四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深秋季节,她的丈夫得了“肺痨病”死去,撇下她和刚满两周岁的石峰。从此,母子俩相依为命,艰难地在生活道路上挣扎。他们寄居在石峰的姥姥家里。有姥姥的照顾,她再给人家做些针线活,挣些零花钱,省吃俭用,日子还算过得去。
石峰聪明伶俐,从小就比別的孩子懂事。大家都说他是个乖孩子,听话的孩子。六岁那年,妈妈买了一块新布,给缝了一个书包。石峰高头得小嘴都合不上,背着书包连蹦带跳地往学校跑。他一向刻苦用功,学习成绩名列前菜。平时,不论是什么书,只要被他看见了,总要从头翻到尾,催他出去找孩子们玩,他都不去。
小学四年级,姥姥去世了。舅舅的孩子多,没有能力接济他们,他们的生活更加困难了。每天做完作业之后,石峰还要新妈妈糊火柴盒。就是这样,母子两人也仅能糊口。由于石峰学习成绩优异,学校特许他免缴学费,这才得以念完小学。
变卖了一些东西,石峰勉强上了一年初中,以后就辍学在家。他卖过报,当过学徒,可是从没有间断过学习。他从老同学那里借来课本和笔记,晚上埋头灯下刻苦攻读。这样过了两年,北京解放了,他才又有了继续升学的机会。靠自学,他考上了高中。高中毕业后,又考进了××大学化学系。
石峰上了大学,享受助学金待遇。她也有下工作,生活一天天好起来。每个星期六晚上,石峰从学校回到家里,母子俩总是切叨个没完。望着母亲那花白的头发,石峰不止一次地说:等他工作之后,一定好好孝敬她。星期天,石峰从来不出去玩,不是在家念书,就是帮她干家务、陪她说说话。她时常想:苦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于,将来娶个称心的儿媳妇,再孢上个胖孙子……在那布满皱纹早衰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漾起一丝丝舒心的微笑。她多么盼望那一天啊。
读到大学四年级,她发现石峰回到家里不像过去那样跟她有说有笑亲亲热热的。他的话少多了,有时独自出神发征,夜里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不断地翻身。好几次,她问石峰有什么事没有。他总是回答:“没什么。”她想,也许是学校功课太重的缘故?可是,石峰从小在学习上就没有感到过吃力呀,而且大学前三年,门门功课都是优等。她又想,是不是看上了哪一个姑娘,不好意思说?可是,石峰向来跟她是无话不谈的呀。哎,儿子是她亲自带大的,她了解,反正不会在外面捅漏子。她也就没再多想。
到了下半年,石峰的话越来越少。星期天,睡到很晚才起床,起来之后,也是懒洋洋的。整天像霜打过的秧儿,没精打采,萎靡不振,老说睡不着,头痛、身上不舒服。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医院检查。他总是一拖再拖,有时到街上买些“补脑汁〞之类的药回来,但一瓶瓶的堆在床底下,从没好好地吃过。
这一年,石峰的学习成绩普遍下降,还有一门不及格。这一切,石峰都无所谓,回家时只字不提。暑假期间,班上两个同学来了解情况,她这才知道。同学们还说,近一年来,石峰更显得孤僻,不合群,跟谁也不来往,跟谁也没话,有时上课迟到,不专心听讲,做实验时也心不在焉。同学们批评他很多次,他都不在乎。
“到底为什么呢?”同学们走后,她问。
“脑子不好用,胀痛。”他淡谈地说。
再问,仍然问不出什么原因,医院看病。医生说他是“神经衰弱”,开了一些药。经过一段治疗,虽然睡眠好些,却仍然打不起精神来。由于他以往学习勒奋,成线优秀,为人忠厚老实,只是“神经衰弱”才造成学与困难,老师们都谅解了他。大学的最后一年,就算凑凑合合念下来了。毕业后,还将他分配到××研究所工作。
石峰分配工作后,亲友们都来为他祝贺。可是,他对亲友如十分冷谈,甚至连招呼都不打,致使有的永友误认为他架子大了。在研究所的迎新会上,石峰也是搬了一张椅子,往角落里一坐,一言不发。
很快,大家发现石峰有许多“怪”的表现。比如说,把办公桌挪到墙角,面壁而坐,背朝着大家。上班时,经常发呆,一本书摆在面前,看了几天,页数依然未变。给他布置的工作,一个也没完成。受到批评,也只是淡淡一笑,过后仍然如故,毫无起色。
下班后,他到宿舍就往床上一躺,跟谁都不交谈。个人卫生尤其糟糕:不洗澡,不洗脚,有时连脸都懒得洗;头发老长老长也不理,像一堆乱草堆在头上;耳后积了厚厚一层污垢。
起初,石峰每星期天还回家。每一次逼他将脏衣服换下来,就像扒他的皮似的那样费劲。她想,大概是工作太忙,也就替他洗了。后来,星期天他经常是不回来,个人卫生简直就不像样子了。衣服从不换洗,不论夏天还是冬天,身上总散发出一股馊臭的气味,离得老远都熏得人头痛。人们说他,无所谓;人们取笑他,并不在乎。
有几次,同宿舍的人实在忍受不了,把他的胜衣服、臭袜子扔到楼道里,他也不生气。又有几次,人们将他的脏衣服泡在他的脸盆里,让他洗。过了一个多星期,衣服依然原样不动地泡在盆里,以至水都变色发臭。每次洗澡,都是大家强拉他去的,但他只冲了一会儿,水过鸭背,很快就出来。
一个星期天,吃过午饭,石峰还没回来。她算了算,他已经四个星期没回来了。什么事这么忙呢?她决定去看看。
推门进了宿舍,她看见石峰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
“你怎么来啦?〞石峰懒洋洋地坐了起来。
“看看你。睡午觉哪?”
这一句话,把同宿舍的人们逗笑了。他们告诉她,石峰从昨晚七点多钟就躺下了,一直到这个时候还没起呢。
她焦急地问:“那他吃饭了吗?”
“没有。”一个同事拉长了腔回答说:“等他实在饿了,就起来随便买点东西吃,在外边溜达一会儿,回来还躺得住。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是如此。”
她把带来的一大饭盒饺子,用开水泡了泡,递给石峰。他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吃。瞧他那清瘦的面孔,她又生气又心疼。
“他变了。”她想。
过了不久,听说石峰被安排到实验室刷试管。后来又听说,他连这个工作都干不了,总发呆发愣,一天只刷几个试管,而且还很不手净。几个月后,石峰被调到后勤,搞卫生扫地去了。他对这些安排毫无意见。更糟的是,不论什么工作,他都不能胜任。上着班,就跑回宿舍睡大觉,有时根本不去上班。
这样“工作”了两年多。一天,他回到家里说:单位里工作不多,有他没他关系不大,他要在家里好好养病。可是,除了整天躺在床上出神外,医院检查。他还懒得出奇。不论母亲有多忙,他都视而不见,甚至连吃饭都要一催再催,真所谓连油瓶倒了都不扶。有的时候,还无故发脾气。他完全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同母来没有丝毫感情……
时候不早了,老人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站了起来。“以后就一直没断过治病,医院。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就是治不好。大家都尽了心啦,治不好又有什么法子呢。”
望着老人怅然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还有什么办法能滋润她那干枯了的心呢?
注:内容引自杨华渝《癫狂梦醒》,仅供学习交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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