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精灵,是一个在荒凉、粗犷的神秘的空阔荒野中孕育出来的生命。他那精灵所特有的禀质通过笨拙的语言、无力的触手并不能体现出来,只有通过特殊的方式才能表达。为此,他皈依了缪斯。果然,他的诗是他这个荒原精灵的生命意识的飘洒和符号呈现;而且他的诗也是当代山之主人的开拓精神的审美实践,一种大自然人化的艺术体现,一种囊括了历史意识和当代气概的诗的个性印证。于是,我们读他的诗,就犹如触摸一座雄伟奇壮的大山,在听一支旷谷中的寒笛,一下子便被那悲凉、深沉、旷远、神秘的精神气魄所震慑住了。
“生命在一个早晨醒来/天空依然阴沉依然叹息冷漠/命运蠕动,影子蠕动/幽秘的春潮奔涌激荡/热焰吹动。翅膀划破雾霭/原始的蜃气滑翔于血红的舌尖……
每一次晕眩都是一次灵魂挣扎/每一次痛苦都诞生一片大陆/季风流淌成透明奔放的情绪/沉重的阳光飘飘而蹈扬扬而舞/苍茫的土地波动荒火滋生梦呓/翻卷着重造世界的潮汐/挥洒关于人类的不朽母题
——《生命意识》
作为精灵,不知道唐德亮的“生命意识”是在什么时候开始醒来的,但我们能确切地感受到这种生命意识。这是一种在封闭混沌中沉睡多年的山的精灵似刚刚醒来起步维艰时所显示出来的精神形象和意识力量,也是一种人类在艰苦挺进中所独有的使命体验。如果说韩东当年的《山民》具有较多的坚韧色彩的话,那么,唐德亮这一首则主要表现“人”的意识的苏醒与昂亢,但又被“沉重的背影”压得无可奈何,更多几丝悲壮色彩。
是的,唐德亮是有足够的“资本”沉重、悲壮的。他生活在壮乡瑶寨,虽然地处南粤这块开放的土地,但并不能感受到“南风”的浸染,而更多的是经受群山的压迫和包围。莽莽的森林,蜿蜒的小路,低矮的茅屋,粗糙的双手,隆起的背脊,充满了焦灼渴望的牛角号,这些会给诗人的创作心态带来复杂的世界观照内容,让诗人痴迷于这片土地的精神面貌并使感情结构具有独到性。不管是谁,当他了解了外界,外界做为一个参照系数冲破了这种封闭的状态时,他脚下那块坚实的土地肯定会产生裂缝,他的脑海肯定会滋生一种困惑与忧患的精神感觉及情感因素,如人的渺小与人的伟大,创造力的有限与无限,人海的深邃与不可估测、历史的悠长及无边无际、荒蛮中的生命的脆弱与顽强、贫困的窘迫与现代人情的淡薄,以及那种急切想改变现状而又意识到的无比的艰难、那种人在宇宙世界中的进退维谷的地位……于是,从心灵中爆发出种种悲壮的感叹、苍凉的呼喊、冷峻的回忆、人生的思辩、哲学的徜徉……那时会产生各种各样突兀的思想丛林。唐德亮正是在这种情景下成熟、契入生活并皈依诗歌女神的。因此,他总是那样虔诚地倾情于他自己所生活的那块土地——瑶山,把它当作“诗的乡土”,从那儿出发,进而理解与发现着现代社会的一切,人的一切,宇宙的一切,并进而用诗的方式连接起人生、历史与宇宙的声息。他写山里的“永恒”,写“森林浩歌”,写“荒原之爱”,写“山野的女人”,写“瑶山的男人”,总之,他写瑶山的一切,无论是诗的意象的发现,还是气概的贯注和飞扬,都可以从诗思轨迹上见到瑶民、瑶山的影子。
“你的岁日/是一首血泪交织的歌/有山风的粗犷豪放/有林海的深邃迷茫/有峰峦的跌宕起伏/有浪涛的呐喊怒啸……
历史在阳光与风雨中穿行/瑶山在欢乐与痛苦中颠簸/当春风再度拍打发霉的窗棂/瑶山,这古老而新鲜的瞳仁/从此辐射着不朽的阳光/辐射着永恒的灿烂……
——《瑶山,瑶山》
作品抒写的是对瑶山“历史“的感慨,但在这些平易而又虚实难分的语言背后,却深深地隐藏着一种关于人类生活的思考,一种让人回味的充满了历史意识的心绪,甚至是一种悲壮,一种苍凉,一种只有在那块土地上才可能滋生,但又属于整个人类的原始天性的漫长生存景观。
无疑,唐德亮是伫立在瑶山山巅向缪斯献上那纯洁的微笑的,但他并没有因自己身处群山之中而失落现代的美学眼光与观照意识,更没有因自己的民族归属而拒绝民族的时新风尚,也没有因抒写对象的荒蛮偏僻而滋生某种无力的叹息或倾泻某种陈旧的观念,而是用现代意识考察生存境况,用略带忧郁的焦灼的目光瞭望着那一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对现代旋风与呆板迟钝的岁月,对“南风”吹拂的珠江三角洲与沉睡的瑶山,混沌未开的荒原之间的巨大反差进行默默的思考和探索,因此,他的诗风常常“躁动着一种无法安宁的痛苦”,因此,虽然他也为“盛满生活醇香”的“酒歌”“敢骑着摩托车炫耀富裕”的山野女人,背叛的寡妇而绽开笑脸;有时也有一种大彻大悟的超脱,在那“象一条呆板的河,一万年仍然汩汩地絮说一个主题”的时光里,发现痛苦的甜蜜只是“永恒岁月”“脱下的一层黄褐色的硬皮”。但更多的是急切地希望这一块土地能尽快地起飞,显示自己潜伏着生机与优势、力量,以发生巨变。因此,忧患意识在他的创作中十分明显,可以说他是诗歌旋律中的一个华彩乐章。一方面,他充满信心:“一组刚劲的男音便回旋成大山的憧憬/回旋成一个聪慧剽悍的民族和一首史诗/他们弹拨大山这架钢琴/演奏着心灵的蕴籍人生的搏击生活的甘辛/更弹奏时代的春风夏夏雨冬雪秋霜”;另外一方面,他又具有绝望的自慰;“疲倦的躯体终于倒下/但心依然急促律动/在紫燕的呢喃中/听白云宣读写给苍天的情书/为了大地的那一片蓝色/我向太阳呈交了血淋淋的灵魂”。粗犷的悲壮,人生的苍凉,至死不悔的进取品格,孤独的忧患意识,存在世界的神秘色彩……唐德亮的诗几乎以一种纷繁驳杂的意象世界构成了瑶胞的生活,是它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活脱脱的象征。而瑶山对于唐德亮来说,并不仅仅是一个客观的摹写物,而是把这个充满了修改的对象当作一个整体来进行主观世界的思情兑现,进行一种民族精神的过渡与召唤。因此,唐德亮的这种“生命于蛮荒和神秘中之不可思议的顽强呈现”和时代巨潮有一种天然的契合,时代巨潮也因而唤醒了沉睡在他心中的生命蕴积,使之发韧于笔端,构筑成了瑰丽的诗歌世界。
无疑,唐德亮已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他也在那块领域中辟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美的领地,播种自己的思考、情绪和遐想,创造了一些高境界的艺术晶体,但我们还得说,努力吧,德亮,不要有功利之心,就象自己笔下所描绘的“河魂”一样:
悲剧每天都可能上演或许正在上演
美被毁灭却又时时刻刻都在诞生
他们腾起白焰向宇宙的洪荒不断宣战
河魂是不会死的看它正载着沉重的历史
在痛苦中艰难地奋进迈向希望的星辰
(原载《南方的橄榄树》及《五月诗笺》年第8期)并被收入《唐德亮研究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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