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丨张丽珊医生说我强迫症诊断书上

（年11月16日《中国青年报》丽珊老师“与厌学学生的心灵对话”专栏）

核心提示

一位女孩，曾视心理医生为点石成金的神奇而崇高的人，在她人生拐角处，渴望得到高人指点，却被心理医生诊断为“强迫症”。患病五年间，她坚持学习，但在人际交往上却存在很大的问题，最近不愿去学校，在家经常和同样患有强迫症的父亲发生冲突。

心理医生能够点石成金

我一进心理咨询室，文静马上站起来迎着我打招呼：“丽珊老师，我母亲说今天能和您见面，心里特别激动，我认识您都快十年了，是看着您的电视节目长大的，觉得您离我那么远，没想到我们现在面对面了。”文静给我的第一印象：漂亮、有教养、善于沟通，我预感到这将是一次比较顺畅的交流。却不想这次交流引发我深刻思考，久久难以忘怀，这是后话。

坐下后，文静马上说：“丽珊老师，我有太多的话要讲给您，您能不能先耐心听我将我想说的都说完呢？我的思路可能会乱，说得不系统不连贯，您千万别见笑，好吗？”

“没问题，其间如果遇到我需要澄清的问题，向你提问，可以吗？”

“好吧！”文静开始了她的讲述——

文静父母都是普通劳动者，他们没有太多的文化，在与人交往上诚实守信，对文静的家教很严，她在各种条条框框的约束下成长。父亲从事精密仪器安装，单位规定如果零件丢失就要个人赔偿，这对本来收入就很低的父亲来讲无疑是压力，他每天上班都战战兢兢，生怕丢了精密的零件，总是反复检查核实。文静六年级时，在例行体检中父亲被诊断为强迫症，父亲的强迫症属于职业病，但转岗要下浮两级工资的现实，使性格内向，本来心理承受力就不强的父亲整天唉声叹气，怨天尤人，脾气暴躁，难以沟通。家里气氛顿时紧张而压抑起来。在文静的心目中强迫症是一种让本人痛苦，同时剥夺周围人安宁生活的可怕病症。终日心惊胆战的文静小升初只考进了一所普通的初中。

升入初中，文静开始独立地思考人生，觉得在人生选择方面，父母很难给自己以全方位的教诲。她与书为伴，希望从书中学到人生的智慧。初中是文静人生最美好的三年，成绩特别好，积极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老师和同学都特别喜欢她，还光荣地当选为学生会副主席，那段日子忙碌而充实、快乐……文静真切地感受到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坚信自己完全可以让生命更加精彩……父亲因为文静有出息而开心，情绪稳定许多，家庭气氛也有了很大的改善。

中考中，文静顺利地考上了重点高中，整个暑假，她几乎在图书馆里度过的，她徜徉在书的世界里，体会到充实，也意识到自己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她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持初中三年的良好状态，争取高考的成功。

文静思路的流畅，语言的准确和炯炯的目光使我开始对预约登记上的“患强迫症五年”充满了疑问，但我没有打断她的倾诉，用目光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那时我接触到卡耐基的成功心理学，在我的心目中，心理医生是世界上最博学，最可信赖的人，他们既可以倾听人的苦恼，发现深藏心中的问题，帮助纠正；也可以发现人的潜能，点石成金，让人更快更好地前进，实现自己的理想。心理医生简直太崇高。太神奇了。”

文静对心理医生的过度信赖，使我感到不安，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心理学是一个探究人类本身的综合学科，学习者要具有科学的观念，触类旁通的学习能力，自我调整的意识和基本的社会阅历，对于一位孩子来讲太过精深。在阅读心理学书籍中，他们会觉得心理学是能够看透人们内心的玄妙学问。爱乌及屋，会误认为每一位心理学者都是了不起的人，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交托，而放弃了自我主体地位。

没有得到心理医生点拨，却被诊断“强迫症”

“假期里，我为高中生活制定了计划，那时我的眼里充满了阳光。升入高中，因为我有备而来，老师任命我为班长，当时我可高兴了，觉得自己的行为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恰恰是班长的职务使我接触和了解了许多普通同学很难知晓的一些事情，我原本认为人与人之间是应该相互信赖的，但我所感受到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开学第一个月，我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之中，我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周围人有问题？我试着和同学交流，他们有的也有过同样的矛盾，但兴奋点很快就能转移……大多数同学索性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更加紧张了，担心自己心理有问题，当时我内心有个强烈的愿望，希望把这个问题彻底弄明白，让自己轻装上阵，以最好的状态面对高中三年。”

初中阶段的文静经常得到老师的肯定，生活充满了快乐，沿着老师指明的道路走下去并获得成就感。升入高中，随着成人感和自我意识的增强，她在重新审视自己的同时，也用批判的目光审视周围环境。因为还没有建立起完善的自我评价体系，认知发展的局限和生活阅历的不足，内心充满矛盾和冲突是很正常的事情。作为班长，文静面对新环境与旧环境间的差异；面对个人和群体利益的冲突，面对同学与老师对她衡量标准的不一致，等等问题。她是一位自省力很强的孩子，而这无疑又强化了她的矛盾和冲突。

“我坚信心理医生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强烈要求妈妈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告诉她只要我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会更好地学习。我现在还记得看心理医生那天早上自己是多么激动，我坚信从心理医生那里回来，一切都会顺畅，我会有更加美好的未来。

见到心理医生的第一感觉是‘怎么和我想像的不一样呢？’他不像书里写得那样温和，而是冷冰冰的，问我‘你为什么要来我这里？’我当时心就有些凉，心里想我是信任你才来找你呀。嘴上说‘我的脑子里很乱，总是想许多的事情，希望能够和您倾诉一下，得到您的指教。’心理医生的第二句话‘你家有没有精神病史？’我当时就有点蒙，像被马蜂蛰了似的，‘我爸爸有强迫症。’话一出口，我特别紧张，好象预感到什么，马上补充一句‘他是我六年级时得的，是在我出生之后……’医生冷冷地看我一眼，慢慢地说‘你是强迫性意识，是强迫症的一种，先吃点药吧，会缓解一些的。’我当时就蒙在那里了，我是强迫症……

我下意识地从诊室里走出来，机械地跟妈妈说“我是强迫症。”我多么希望妈妈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但妈妈的眼泪流下来了，“我就担心你随了他，还真就这样了，命呀！”她木然地走进诊室去开药了。”

文静说有点冷，穿上了外套。

本来希望借助心理医生的智慧拨开迷雾，以更好的状态去面对高中生活，获得最大限度成长的文静，还没有机会将自己的心理话说出来，就被诊断为“强迫症”，多年与强迫症父亲相伴生活的文静对强迫症有深刻的了解，她知道这种疾病对人自我价值感和生活质量的严重影响。一个对生活充满向往的女孩将开始面对无望的生活，这是她的悲剧还是心理辅导业的悲剧呢？

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孩子，这些年你是怎样过来的？你经历了什么？你的感受是什么？”

“丽珊老师，您是五年来第一个人这样问我，关心我感受的人。我一直希望能够有人静下心来听听我的心理话，可惜从来就没有，谁也不肯听，包括我的父母，只要我一和他们说，他们就痛苦地认为我的病情又加重了……”文静已经泪流满面了。

“我想好好学习，想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为父母创造更好的生活，但现在我没有资格和能力了。我找心理医生本来是为了能够更好更快地发展，没有想到现在成了一个需要吃药来维持状态的病人。我听从母亲的安排，坚持吃药，尽管副作用很大。但在内心我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病，只是我无法解释自己的脑子为什么会这样乱，总是理不出一个思路来。后来母亲又带我医院，有大夫告诉我不是强迫症，当我又重燃希望，追问为什么脑子很乱时，他们只是敷衍两句，我觉得他们只是可怜我而已。后来我买了一本心理治疗类的书，知道了遗传的确是心理疾患重要的因素，我不再挣扎了，认定自己是有病的。那个时候我多么需要有人能理解我的感受，告诉我如何做可以减轻症状，能够继续学习。廉价的同情只能一再提醒我自己是个弱势的病人。

文静的遭遇让我无法平静，一个花季女孩，一个重视自己生命质量的花季女孩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向无望。她伸着双手，渴望周围的人拉自己一把，但回应她的却是拒绝，或是向更深处推她……

接受自己就是弱者的现实

“爸爸对我治疗基本就没有耐心，经常唉声叹气……他生病之后特别有依赖心理，开始还去单位，后来索性就不工作了，靠母亲微薄的收入生活，看我初中很风光，他又寄希望于我给他养老，当他明确我自己都无力自保时，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说我是‘丧门星’、‘花钱精’……

“我一直感激父母的生育之恩，在我心目中像他们这样普通劳动者养育一个孩子比有权有势的家庭需要付出的更多，父母真的不容易，一直希望未来能够多替他们做些什么。但生病之后父亲的态度让我心寒，我相信了同学们所说的，成年人永远是自私的，是以他们的利益为中心的，如果孩子符合他们的愿望，他们就爱孩子，一旦认定孩子无法实现他们的愿望，就会原形暴露，变得冷酷。既然这样，我只能靠自己捍卫权利了，我不能家里外边都忍着，我受不了了，为了别让自己真的疯了，开始和父母顶撞了，有时还会和他们吼……”

多么可爱的孩子！她并不像有的孩子嫌弃自己父母是普通劳动者，而是觉得普通劳动者父母在孩子身上付出得更多，子女应该更加地感恩。遗憾的是父母并没有感知到孩子的苦心。

“文静，在这样的状态下，你一直坚持学习吗？”

“是的，我下定决心只要还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就要学习，我坚持上课，经常会因为药物的副作用，脑子反应特别慢，跟不上老师的思路，但我始终坚持，我克制自己不去乱想，坚持完成作业，但成绩还是由班里的前十名下降到后十名。”

“文静，你在这样的状态下还能考上大学说明你有着超人的自控力，丽珊老师佩服你呀！这几年来，你和周围人的关系是怎样的状况呢？你刚才说家里外面都忍着是什么意思呢？”我关切地询问她。

文静停顿了一下，将外套裹紧，我感觉她还是冷，我理解她此时是由内而外的寒冷，是心冷。于是将自己的外套也给她披上，她将脸帖在我的衣服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下去……

“被诊断后，我就和班主任交代了病情，并且辞去了班长的职务，我认定自己是没有这个资格和能力的。我在哀叹自己命运的悲惨，同时也有点嫉妒周围人都拥有健康。我像是一种病毒的携带者一样，总是提醒自己，根本无法以平等的身份与人交往。在别人嫌弃我之前，自己远远走开最好，免得自讨没趣。我感觉语言表达能力都在退化，人家很难理解我说的话，我不是正常人，就闭嘴吧，同学再问我说什么，我只摇摇头不再说了，他们觉得我怪，慢慢的我没有了朋友，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纸“强迫症”的诊断，对文静最大的伤害是造成严重的“弱势心态”，摧毁了她的自信心。自信的人在日常生活中能够表现出强烈的自尊和自爱。在任何的一个环境里，我们的思想言行显示出尊重自己和尊重别人，必然会赢得别人对自己的尊重。

将强迫症遗传给孩子是不道德的

“高中阶段有高考作为人生的目标，我并不太在意是不是能够和大家交流。自上大学之后，我才真正感受到压抑。这样的人际交往能力肯定会影响未来的就业，如果那样，大学毕业就失业，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周围的同学都恋爱了，也有男生向我表示过好感，但我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生小孩的，不然又会将强迫症遗传给他，那是很不道德的事情。既然不能生小孩，也就不能结婚，不结婚，恋爱有什么意义呢？现在我有心眼了，不再将自己有心理疾患的事告诉别人，所以当男生向我表示好感时，我就会语无伦次地拒绝，后来大家都认为我有毛病，没有人再理我了，我真的要一辈子的孤单了……”刚刚转暖的文静又开始觉得寒冷了。

我的手紧紧地攥住文静的手，温暖着她，“尽管你已经背负了‘强迫症’五年了，但我始终没有听到你接受过系统的心理健康测试。你是否做过呢？”

“没有。第一次没有做，后来到哪里医生都会问是否被诊断过，告诉人家之后就没有人再建议我测试了。”

为了科学起见，第一次面谈之后，我约文静接受多维度的心理健康测试。

第二次面谈时，我将测试报告交到她手上，她并没有急于去看，而是用眼睛征询我，我鼓励她自己看——一切正常。文静愣愣地站在那里，很久没有动。稍后，她快速地将测试报告平整地放到桌子上……深深地给我鞠了一个躬“谢谢您，丽珊老师，我坚信您会给我很好的抚慰和引领，但您说我没有病，我真的不相信，大夫已经给我诊断了，我已经认定自己是有病的了，我能接受这个命运的。”

“文静，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现在的表现，你渴望证明自己是没有问题的，但真的知道自己没有问题时，你又为过去的五年不值，你觉得自己没有很好地保护自己的心灵，蹉跎了人生最美好的五年，是吗？”

文静没有反应，傻愣愣地呆着……“他为什么不能认真地把我的话听完？为什么马上就给我开药？为什么不用科学的方法给我测试？这对一个人格形成关键阶段的孩子打击太致命了。他知道他给我带来多大的灾难吗？”文静的脸涨得通红。我给她倒了杯水，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心理学家将人的心理状态用一个渐进的色谱表现，分了四种颜色区域：

白色区域是心理健康人群。

浅灰色区域是由各种生活压力而产生心理冲突，属于非病理性精神痛苦之和。心理咨询师通过对话帮助来访者找到症结，纠正不合理的信念和不正确的行为方式，陪伴他们走出灰色区域回归白色区域。

深灰色区域是各种变态人格与人格异常以及有障碍的人，是各种病理性精神痛苦之和，由心理医生借助药物和辅导进行治疗。

黑色区域是精神病患者，由精神病医生借助各种医疗手段治疗。

每个人在接受服务时应该对自己有个初步的界定，选择适合自己的服务者。医院的心理医生求助时，本身就是对医生有个明示，你已经确认自己属于变态人格、人格异常及有障碍的人了，而家族史信息再一次为医生诊断提供了佐证。

“孩子，你这五年苦苦的挣扎，我听着都心痛，你能够走到今天，你所付出的是别人难以想象和难以承受的。我也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既希望推翻当初的诊断，又难以承受曾经付出的沉痛代价。但我们不能生活在过去，今天的我们要为明天的自己负责。你说对吗？”

“您是说我五年的耻辱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吗？”

“不是勾销，你获得了一笔巨大的人生财富。你刚接触成功心理学时年龄还小，盲目地将心理医生神化了，主动放弃了判断力，接受了心理医生的全部暗示，其实社会上任何职业都只是谋生的手段，绝不是人格高尚的象征，以后你与任何人相处都不会再出现同类的错误，使你避免很多问题的发生。”

文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我高估了他，不是他存心害我？”

“当然了。以后当你再遇到周围人处于痛苦和无助的状态时，你会很好地同理他们，给予他们最渴望得到的平等和关爱，这不仅向周围播洒了爱，而且还造就了你超人的亲和力。基于此，你最具有做母亲的资格，你能够知道孩子在什么时候最需要父母给予他们怎样的支持和关怀。”

“您是说我可以恋爱吗？”

“对呀，经历过痛苦的人会更懂得爱的意义，谁如果遇到你，肯定是他的福气呢。”

文静羞涩地笑了，她的笑真的太美了。

唤醒人们对生命的尊重

“文静，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一直被你的生命之火照耀。五年的磨砺没有使你颓废，你的目光依然炯炯有神，我很难想象未来还能有什么困难和挫折会击垮你。我坚信你是可以成就大事业的人。”

“我愿意将我的经历讲给更多的人听，我希望以自己的经历向社会呼吁，唤醒大家对生命的尊重，无论是处于无助痛苦的孩子，还是他们周围的成年人。”

“我支持你！”

文静临走之前和我紧紧地拥抱，带着欣喜走了。一周后她给我发来了邮件：

丽珊老师：您好！

“孩子，这些年你是怎样过来的？你经历了什么？你的感受是什么？”我好感动，在那一瞬间，5年来积压在我心头的东西突然找到了释放的出口。我确信您对青少年有着非常深刻的理解和关爱。您让我觉得我的痛苦不是我的耻辱——这对我太重要了！这五年的痛苦挣扎不再是见不得光的经历！我的心结从根底打开了……

“唤醒人们对生命的尊重”，我将这句话刻在心里，时刻反思自己。心理咨询师是一种比较特殊的职业，它是为人的心灵提供服务，是对人的生命质量负责。我在对心理咨询师进行专业培训时经常将职业价值观安排在第一版块。现阶段，选择心理咨询师就是选择了淡泊名利，在目前中国，接受心理辅导还属于个人隐私范畴，很少有来访者会给你写表扬信，送旌旗，如果以此来衡量一个心理咨询师的名望的话那就遗憾了。

“唤醒人们对生命的尊重”也说给面对成长中孩子的父母，用心地体察孩子的心理变化，给予孩子他们最需要的支持和鼓励，不要让他们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他那样的绝望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