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笔》剧照
很多心理咨询师最初的咨询经验是在某些机构开设的公益热线接听电话,为来电求助的陌生人提供倾听、共情和简单的辅导,让自己在课堂上学习和演练过的知识和技能得到实际的应用。
有的女性咨询师在心理热线值班的时候,会接到男性来电,倾诉性方面的事情。有些来电者描述的性行为千奇百怪,令人难以置信,但故事讲得栩栩如生,特别注重细节描述,令咨询师感到真假难辨。有的女性咨询师一开始认为来电者是来咨询性心理问题的,但交谈一会儿之后,觉得不是滋味,对方津津乐道的样子,好像是来“过嘴瘾”的,其表达的困扰和痛苦不像是真的,有的咨询师甚至感到自己受到了性骚扰。
“这类人经常会有人说跟比他大很多的女人发生了关系,还有的特别爱讲跟自己的妈妈发生关系,烦人”,一位不胜其扰的女性咨询师如是说。
也有的咨询师认为有的来电者所讲属实,受精神分析理论影响的咨询师更容易持这种观点。
“我遇到过母子乱伦真实的案例,并不是幻想......”“如果对方能表达感受,有比较清晰的咨询目标的,应该是真实的,这个还是容易辨别的。”另一位女性咨询师如是说。
这种现象在心理热线中确实屡见不鲜,这些男人专找女咨询师谈那些事,男咨询师很少有机会聆听如此多姿多彩的故事。有来电者拨通电话听到接诊的是男性,立即挂断,消失得无影无踪,令人对其来电要谈的话题生出遐想。
有的咨询师认为这些来电者是来捣乱的,他们需要的不是帮助,而是批评教育。也有咨询师持不同观点,认为这些人罹患“性成瘾”,因此需要心理治疗。
其实“性成瘾”在美国精神和心理障碍诊断的“圣经”-DSM中,并未被确认为一种心理或精神障碍。
《DSM-第四版》列出了“其他类型的性障碍”(sexualdisorder-nototherwisespecified),定义核心是具有强迫性质的性行为,以及由此产生的苦恼,个体难以控制性行为冲动,采取危险或有害的方法从事这项活动,比如招妓,跟陌生人搞一夜情,以及强迫性地执着于不可获得的性对象。
上述拨打心理热线跟女咨询师分享性幻想的男性,也许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DSM描述的具有强迫特质的性行为。用通俗的语言来描述,这些人的表现可能是性幻想成瘾,脑子里不断出现各种性活动的幻想,活灵活现,情不自禁,难以抑制。这种表现有时与严重的精神疾病相关,比如某些类型的精神分裂症,个体往往通过幻想加上自慰达到高潮,但随后对幻想的内容产生难以遏制的严重的负罪感和内疚感。精神科文献上有不少这样的案例报告。我国古代所说的“花痴”似乎也跟这种现象有关。
《DSM-第四版》所描述的症状类似于强迫性行为,而性幻想成瘾则类似于强迫性思维。有意思的是,这两种表现很多时候是分开独立的,特别是幻想独立于行为的案例更加普遍。有的人脑子里性幻想异常丰富,但在现实生活中对跟真人的性行为不感兴趣,甚至感到失望和排斥。这样的人往往有强烈的找人讲述自己的幻想的冲动,热衷于给女性咨询师打电话的人,很多是这种情况。比如那位总是讲自己跟年长异性甚至母亲发生关系,多半是想象,如果他真的有机会那样做的话,可能落荒而逃,“叶公好龙”就是这个原理。
人的脑子很神奇,创造出来的内容千奇百怪。如果一个人用脑子里的内容为蓝本,按图索骥到现实生活中去寻找,一旦找到对应物,也许会大失所望。这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心理学原理,不仅适用于性心理。人们在白日梦中经常幻化出种种诱人的场景,设想自己如果能够置身其中,定会如履仙境,如登天堂一般幸福与快乐。然而当幻想中的情形真的变成现实,个体的感受往往令人失望。
DanGilbert作品《撞上幸福》
这一研究领域在社会心理学中名曰“情绪预测”,英文是affectforecast,权威专家是哈佛大学的丹尼尔·基尔伯特教授。他在研究中邀请人们设想假如某件你梦寐以求的好事儿发生了,你的快乐感会增加多少,会持续多久;假如某件坏事发生了,你的快乐感会降低都少,会持续多久。他发现,人们普遍地高估梦想成真带来的快乐。
人类的意识经过漫长的发展与演化,其活动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跟人的动机、需要、行为、情感分离了,自成一体,拥有了自己独立自主的生命,不听人的召唤和管制了。有时人们把意识中的形象与念头形象地称为心猿意马。
回到性心理方面,年有一部艺术影片表现了这种现象,电影的名字叫《鹅毛笔》。女主角是《泰坦尼克号》中扮演柔丝的凯特·温斯莱特扮演。故事发生在中世纪的天主教会开办的宗教裁判所的监牢里。男一号是一位拥有贵族身份的色情作家,被关在单人牢房,虽然身陷囹圄依然笔耕不缀,在枕头套和床单上写作黄色小说,而且著述颇丰,硕果累累。
凯特扮演监狱里的保洁员,她把作家的作品偷偷运出监狱,形成手抄本流行于世。凯特的角色很有意思,她虽然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写在床单枕套上的密密麻麻的文字,但当她面对作家的勾引和挑逗,却义正辞严,守身如玉。她的一句台词是:“我是一个好女人,恰恰是因为他写的那些不好的内容。”
男二号是监狱的领导,也是天主教神父,代表主流价值观和权威,道貌岸然,义正辞严。他试图感化作家,令其在上帝感召之下改邪归正,不要再写那些诲淫诲盗的东西,写些正经东西。作家屡教不改,神父最终不得不采用酷刑,割掉了他的舌头。
这是一个富于心理含义的影片,三人之间的关系表现了人与“思想”或“意识产品”之间的微妙关系。信奉精神分析理论的人会说神父代表超我的权威,残酷而又压抑,作家代表本我,不顾一切地要表达自己。但影片的情节与精神分析理论不符合的地方是:神父阉割了作家的舌头,而不是他的性器官。其实作家在行为上并没有特别越轨,他骚扰女保洁员的举动属逢场作戏,想趁机占点便宜,对方表明态度,他立即收敛。神父要压制甚至扼杀的,并不是性行为的冲动,而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所代表的思维活动,他所执迷的,是那些虚拟世界中的对与错。女保洁员的角色意味深长,她指出了意识活动所独具的一个重大课题-真与妄。
对于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的人来说,当你倾听来访者的诉说,你会遇到“真与妄”的问题,这个问题叠加在“苦与乐”、“好与坏”、“对与错”、“得与失”等诸多矛盾之上。
我们在咨询室内或电话上,听来访者讲他的故事,真与妄的问题特别突出。上面提到的那些人所讲的内容在事实上有真妄的问题,那些事儿是否真的发生过?在动机上也有真妄问题,那些古灵精怪的性活动,是否真是当事人在现实中梦寐以求的?那些幻想的产生,是否真的是为了实现象征性的“愿望达成”?
这种时候,区别诊断变得尤为重要。在那些来电谈性的人身上,具有强迫性质的行为到底是什么?也许当事人难以控制并且感到困扰和痛苦的,就是“找人讲讲这些想法”的冲动,就像有些人无法克制吹牛的冲动,屡屡被揭穿,感到很尴尬,但还是要吹,忍不住。那些想法仿佛是有生命,有意志的,就是要被讲出来;它们不肯作为秘密老老实实留在一个人的脑子里,它们有强烈的被复制,被传播的欲望,甚至不顾给当事人造成危险和麻烦。
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观点,意识的产物,也就是念头,跟基因一样,是自我复制体,它们要求被复制,它们控制宿主,控制它们赖以产生的头脑,就如同基因控制人的身体一样,它们的诉求就是传播自己。某些原教旨主义者中流行的“圣战”、“自杀式袭击”一类极端的想法,就是这样传播的。“自杀式袭击”这一想法会让宿主灭亡,但它恰恰是通过这种方法感染其他人,从而复制和传播自己的。
所以说,“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在人的生活中,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是管理自己跟自己的头脑所产生的念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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